△ 图为“梦想”号。供图/ 中国地质调查局广州海洋地质调查局
11月17日,我国自主设计建造的首艘大洋钻探船“梦想”号在广州正式入列。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发来贺信,表示热烈祝贺。
这艘名为“梦想”号的船,究竟承载了多大的梦想?自然资源部中国地质调查局“梦想”号指挥部主要负责人周昶在接受《中国报道》记者专访时表示,该船是国家“十四五”重大科技创新工程,作为保障国家能源资源安全的大国重器、支撑海洋强国建设的核心利器,这艘船设计之初就是奔着“钻穿地壳,进入地球深部”的梦想去的。未来这艘船上的科学发现,可能会让人类对地球的认知发生根本性转变。
打开“地心之门”
△ 图源/网络
“梦想”号的梦想,来自人类最朴素的探索地球的愿望。
1909年,克罗地亚的地震学家莫霍洛维奇意外发现,地球内部存在一个不连续界面,穿过这一界面,地震波的纵波和横波传播速度跳跃性增加。后来,这一界面被命名为“莫霍面”,作为地壳与地幔的分界。
长久以来,关于地幔和莫霍面的科学猜想有很多,包括地幔浮力面理论、地幔柱假说以及地幔异常体猜想等。这些学说一直都无法被验证,因为人类最深的钻井记录在陆上已经超过10000多米深,但只是向地心钻进了一点点,从未真正到达莫霍面。
地幔究竟是不是由固态但能够缓慢流动的岩石组成?洋中脊的形成与地幔究竟有何关系?更深的地下究竟有什么?这些问题依然悬在科学界上空。
一些毫无依据的故事也开始被口口相传。由前苏联科学家主导的科拉超深钻孔工程,是世界上第一个超越万米的人造超深钻孔,该项目开始于1970年,1990年因钻柱脱落而停止,钻孔深度达12262米。多年来始终有流言称,当钻探深入地下12千米的地方时,科学家们从井下听到了类似人类的惨叫声,认为科拉超深钻孔开启了“地狱之门”。
△ 位于科拉半岛的科拉超深钻孔。图源/网络
科拉超深钻孔项目与冷战几乎同一时间结束,但人们对地壳深处的好奇没有消失。莫霍面在大陆之下约30—40千米处,如果把地球比作一个带壳的鸡蛋,莫霍面就是在蛋壳(地壳)和蛋清(地幔)之间的薄膜,而现在的陆上钻井,连鸡蛋壳都没钻破。
那么如果在地壳比较薄的海洋上打呢?10千米的钻井在陆上远不能触及莫霍面,但放在海洋,情况则完全不同。海洋的地壳比大陆更薄,莫霍面在大洋之下约6—7千米处,深海海底是最贴近地球内部的地方,如果将陆地的钻探能力应用到海洋,会大大增加打穿莫霍面的几率,因此,科学家们开始将目光转向大洋。
20世纪50年代末,美国启动了“莫霍面钻探计划”(Mohole Drilling Project),该计划的目标就体现在名字中——钻透莫霍面,揭开地幔的秘密。该计划的第一口科学钻孔于1961年3月在地拉霍亚海岸附近施工,在水深948米的海底向下钻了315米。由于实施该计划的技术难度大且费用高昂,1966年8月美国国会投票否决了对该计划的拨款预算,计划宣告终止。
但美国的深海探索并没有就此止步。1968年,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提供1260万美元开启了深海钻探计划(Deep Sea Drilling Program,简称DSDP),实质上就是将耗资不菲的钻探玄武岩的“莫霍计划”,改变为钻探较浅的深海沉积层。
从1968年至1983年,DSDP通过96个航次,624个站位的钻探,证明了60年代地学界疑信参半的板块理论海底扩张假说,还带来了一系列重大科学发现。
这一计划的成功,吸引了其他国家的注意。前苏联、英国、德国、日本先后加入该计划,大洋钻探开启了大范围的国际合作。该计划后历经国际大洋钻探计划(ODP,1985—2003)、综合大洋钻探计划(IODP,2003—2013)和国际大洋发现计划(IODP,2013—2023)4个阶段,已成为引领当代国际深海探索的科技平台。
从“参与者”到“主导者”
△2017年, 美国“决心”号大洋钻探船停靠在上海南港码头,这也是国际大洋钻探船首次停靠中国大陆港口。
多年来,通过大洋钻探计划,人类发现,地中海600万年前一度干枯成了晒盐场,北冰洋曾经是个暖温带的淡水湖,在高压低温的深海也有“深部生物圈”、海底还存在着天然气水合物(可燃冰)……
这些开创性的科学发现都离不开大洋钻探船,对深海钻探而言,大洋钻探船不仅是人类通往地心的“钥匙”,也是深海研究的“利器”,谁有船,谁就更有主导权。
从国际大洋钻探计划建立以来,担任核心组织角色的一直是美国。美国最开始使用的是“格洛玛·挑战者”号,1978年—1985年,美国将一艘石油勘探船改装为大洋钻探船,名为“乔迪斯·决心号”(以下简称“决心”号),专门服务于1985年启动的国际大洋钻探计划(ODP),这条船后来也成为国际大洋钻探的主力船。
20世纪90年代,日本为提升深海研究的国际影响力,决定建造新一代大洋钻探船,2002年“地球”号下水,这条5.7万吨的大洋钻探船比美国“决心”号大5倍,而且在钻探深度上能力更大。随着“地球”号问世,2003年启动的综合大洋钻探计划(IODP)也出现了美、日共同主导的局面,欧洲多国作为联合体加入。
我国作为大洋钻探的“新兵”,于1998年加入ODP,这些年一直活跃在大洋钻探领域,并不断加大相应的科研投入。2004年我国加入IODP,年付会费100万美元。2013年10月,我国加入IODP第二阶段(2013—2023),并大幅提高资助强度,除了每年支付300万美元会费,还以匹配经费的形式资助IODP(2013—2023)的航次,在IODP (2013—2023)运行的前4年,为其提供了3000万美元的资助,成为仅次于美、日和欧洲的第四大资助方。
截至2021年6月,在IODP框架下,中国组织国际科学家团队在南海成功实施三个IODP航次。其中,在南海北部海域钻探12个站位,总取心4100余米,获得大量珍贵的沉积物和玄武岩岩心样品。其中在南海3800米水深最深站位,成功向海底以下钻进1500多米,是大洋钻探历史上第八深站位。
△日本高知岩心研究中心。图源/日本高知大学
而IODP规定,大洋钻探获得的岩心,虽然向全世界科学家开放,但是需要储存在IODP三个专门的岩心库管理,这三个岩心库分别位于美国德克萨斯农工大学、德国不莱梅大学和日本高知大学。依据IODP的区域划分,南海站位所取得的岩心,需要储存在日本高知大学岩心库。
“也就是说,我们花千万美金打到的岩心,需要放在日本的岩心库。”周昶告诉记者,建造中国自己的大洋钻探船,就是避免受制于人。
现阶段的IODP已于2024年9月结束,“决心”号也于今年9月正式退役,欧洲和日本正在组织发起欧日主导的新一轮国际大洋钻探计划(IODP3),继续凭借日本“地球”号钻探船和欧洲“特定任务平台”(根据不同的科学目标租船)在全球组织航次。
日本“地球”号是立管钻探船,船体巨大、运行费用高昂,再加上目前的技术限制,最深孔径只打到3000多米处,能否胜任钻至莫霍面的要求,还有待未来检验。
“梦想”号的入列,不仅意味着中国将与美国、日本、欧洲一样具备自主组织航次的实力,为中国发起新一轮国际大洋钻探提供重要装备技术保障。更意味着,最大钻深可达11000米的“梦想”号,有望助力全球科学家实现“打穿地壳、进入地球深部”的科学梦想。“‘梦想’号的11000米,是实实在在把11000米的海水和沉积物打上来。”周昶说。
钻探能力最强
△“梦想”号进行原地掉头。
周昶介绍,作为全球第三个自主设计建造大洋钻探船的国家,“梦想”号不仅凝聚了“中国智慧”,更集合了全球最先进的技术方案和产品。“‘梦想’号是目前全球钻探能力最强、科研实验功能最全、智能化水平最高、综合运维成本最低的超深水钻探科考船。”周昶说。
相比日本的“地球”号,“梦想”号吨位不算大,但功能却非常齐全,真正以“小吨位”实现“多功能”。
在设计上,“梦想”号于国际上首次集成大洋科学钻探、深海油气勘探和天然气水合物勘查试采等多种功能于一体,具备4种钻探模式,包括用于海洋油气开采的传统隔水管模式、用于天然气水合物勘探的轻型隔水管模式、用于大洋钻探(水深最高可达8000米)的无隔水管模式,以及更为环保的深水无隔水管闭式循环模式(RMR)。
“这相当于把油气勘探船和大洋钻探船两艘船合二为一,既能钻油,又能钻探岩石取心。”周昶表示,这种设计此前没有先例可参考,是完全属于中国的理念创新。
据介绍,由我国自主研发的RMR之所以更环保,是因为传统深海钻探,钻头会产生大量的热量和碎屑,需要向钻孔内注入泥浆降温并保持孔径清洁,一般大洋钻探会在钻探结束后将泥浆直接排海,并舍弃钻探中产生的碎屑,对海洋造成污染。RMR配置了专门的泥浆循环管线,通过水下泵将泥浆抽回到船上,经过滤等处理,实现泥浆的循环利用,这样不仅可以实现海底零排放,还降低了钻探成本。更重要的是,通过RMR,“梦想”号可以收集断裂带上破碎的岩心,通过回流管,将这些破碎的岩心带回地面。
“这些破碎的岩心也是非常宝贵的地质信息。”周昶说,“梦想”号的钻探技术是争取做到不舍弃每一寸地质信息。
为满足4种钻探模式的作业条件,“梦想”号经过反复迭代优化,专门设计了新型连体式双月池,一般科考船只有一个月池,双月池设计不仅可以适应多种勘探、科考任务,还比传统单月池减少了航行阻力。
△“梦想”号的双月池设计。 月池,是诸多大型科考船上的必备。它是船体内部贯穿各层甲板,与海水相通,直通船底的一个井道,钻探船上的钻杆可以由这个井道下放到海底,潜水员和水下机器人也可以从这里前往水下作业。图源/中国地质调查局宣传教育中心
作为大洋钻探船,核心在“钻”。“梦想”号研制了全球首台兼具油气勘探和岩心钻取功能的液压举升钻机,装机功率小、能耗低,而且钻探效率高、补偿能力强、响应速度快,可显著提高综合钻探能力。周昶介绍,在钻采效率上,相较传统钻机,“梦想”号钻机在速度和硬岩的钻井效率方面均有了大幅度提升。
这些只是“梦想”号技术突破的一角。从2020年5月完成初步设计、2021年启动建造至今,“梦想”号突破了10大类50余项关键核心技术,取得了130项发明专利,是150多家科研单位、3000多名建设者用心血与汗水铸造而成的重大科技装置。
带着科研成果下船
“一般科考船带回来的是数据,而‘梦想’号可以直接带回来成果。”周昶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梦想”号配备了全球面积最大、功能最全、流程最优的“海上移动实验室”。
为了满足各种大洋科考需求,“梦想”号上建有总面积超过3000平方米的九大实验室,面积比“地球”号增加了三分之一,可满足基础地质、古地磁、无机地球化学、有机地球化学、微生物、海洋科学、天然气水合物、地球物理、钻探技术等海洋全学科实时研究需求。“基本涵盖了海洋研究的各类学科。”周昶说。
△“梦想”号基础地质实验室。 供图/ 中国地质调查局广州海洋地质调查局
“最值得关注的是微生物实验室和古地磁实验室。”周昶介绍道,这两个船载实验室达到了全球领先水平。其中,微生物实验室洁净度达万级;古地磁实验室平均磁场小于150纳特,磁屏蔽效果超越“地球”号。
古地磁是深海沉积物年代的“指南针”,通过测定沉积物中的剩磁强度,可以推出沉积物的大致年代。要知道,在实验室外是平均5—6万纳特的地磁场,该实验室屏蔽了99%以上的地磁场干扰,大大提升了实验数据的准确性。
在智能化水平上,周昶向记者模拟了科考队员上船后的情景。队员上船后,人脸信息便会登记在后台,每人配备一块健康手表,监测基本的健康数据。队员身体出现异样后,如在船上无法解决,可直接在船上进行线上会诊,以判断是否需要回岸治疗。
周昶告诉记者,“梦想”号钻井系统基本可实现无人化操作。《中国报道》记者登船后发现,在月池所在的甲板,安装有直接通过实验室的滑轨。“梦想”号配置有全球首套船载岩心自动传输存储系统,岩心自海底取出后,可通过智能运输系统,直接运进船载实验室。
此外,船上可实时汇聚分析20000余个监测点数据,实现作业智能监测、实验智能协同、健康智能保障、船岸智能融合。
时至今日,人类的“莫霍之梦”尚未实现,但人类对地壳的认知已大不相同。除了“莫霍之梦”,“梦想”号还可以有其他梦想,能源的二次革命可能就是其中一个。
有猜测指出,南海6000米海盆下,蛇纹岩通过水岩反应可能产生大量氢气。周昶表示,这些科学推断令人兴奋,但仍需要大洋钻探船去一一验证。
△夜晚,“梦想”号停泊在广州海洋地质调查局专用科考码头,图为灯光下的“梦想”号钻机。摄影/赵珺
在“梦想”号加持下,中国大洋钻探的探索步伐也将更加坚定。近日,中国地质调查局广州海洋地质调查局组织召开了“梦想”号大洋钻探船院士专家座谈会,22位院士及多位相关领域专家在“梦想”号上集结,为其科学应用和未来发展出谋划策。
据了解,接下来,“梦想”号将按计划执行深海能源资源勘查和深海钻探试验等工作任务,加快促进深海资源勘探开发和海洋科技创新,拓展国际海洋合作,为加快建设海洋强国和科技强国,为推进中国式现代化、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作出更大贡献。
11000米的钻探,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漫长的探索和尝试。
向地球深部进军,“梦想”号任重而道远。
撰文:《中国报道》记者 李士萌
责编:张利娟
编审:赵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