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中国科学院院刊》2025年第2期“学部咨询与院士建议:自主培养未来科技领军人才的逻辑与路径”
吕佳龄1 赵 超1 吴仲琦1 王 颖1,2* 郭正堂3
1 中国科学院 科技战略咨询研究院
2 中国科学院大学 公共政策与管理学院
3 中国科学院 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
科技领军人才是大国博弈的关键制胜要素。当前,以生成式人工智能为代表的颠覆性创新持续推进,正在形成新的技术经济范式。同时,全球地缘政治格局日趋复杂,各经济体都从维护国家经济安全和赢得战略竞争的高度,调整人才培养体制及相关制度。
在我国,党的二十大在战略层面统筹部署,推进教育科技人才协同发展、促进国家创新体系整体效能提升。明确科技领军人才培养的底层逻辑,是保障战略顺利实施的基础和前提。科技创新与国家发展的战略需求,对教育及人才培养提出什么样的要求、教育体系如何回应这些要求,以及怎样实现寓人才培养于创新与教育的协同过程等,构成了科技领军人才培养底层逻辑的基本内容。
一、科技领军人才的基本特征
研究生教育是最体现教育、科技、人才一体化发展理念的教育阶段,是科技领军人才培养的主要途径之一。本文将科技领军人才培养重点聚焦经过高等教育的理工科研究生或具有同等学力的科技创新人才培养范畴。
1.1 科技创新人才覆盖范围广,对创新支持呈现普遍化趋势
科技创新人才是科技领军人才的“蓄水池”——足够规模和密度的科技创新人才,为在创新实践中培养高质量的科技领军人才奠定了基础。目前创新发达经济体多采用科学、技术、工程和数学(STEM)劳动力指标对科技创新人才储备及培养情况做统计和分析。以美国为典型,其STEM劳动力覆盖人群广泛,包括了科学与工程职业、科学与工程相关职业和STEM熟练技术劳动力。STEM人才在全社会就业中的分布日益普遍化表明科技创新人才的覆盖范围不断扩大。随着新一轮新兴技术、颠覆性技术进入快速扩散周期,科技创新人才对创新的基础性功能不断凸显,成为科技创新的关键支撑力量。
1.2 科技领军人才的基本特征
纵观人类创新发展的历史,在科技创新人才队伍中,那些最富于前瞻洞察能力、科技创新能力和企业家精神的人,是对创新发展起到引领和关键支撑作用的科技领军人才。在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不断深入的背景下,科技创新和产业发展深度融合,科技创新活动更强调科学发现、技术发明和产业发展的一体化布局,科技创新不仅重产出学术成果,更强调科技成果转化和实际应用,进而实现其经济和社会价值。因此科技领军人才应尤其强调以下3个方面基本特征。
① 对创新前沿和产业需求有敏锐的认知,善于发现问题和定义问题
科技领军人才要能从科学研究前沿、国家战略需求和产业发展需要攻克的核心关键技术入手,发现、研判和定义科技创新的问题,而不是被动跟随“国际顶刊”“学界热点”的选题,仅去解决已经由别人定义好的科研问题。
② 谙熟科技创新的逻辑及规律,能通盘谋划科学研究、技术发明、工程实现和产业发展
科技领军人才要能从整体的视角理解和设计科技创新活动,而不只是局限在解决其中某一个具体片段问题,或者追求单项技术指标最优上,应具备贯通创新链和产业链的思维能力。
③ 德才兼具,系统理解和把控科技创新的影响力,最大程度实现创新的经济社会价值
科技领军人才要能从人类文明和社会系统发展的视角,看到科技创新活动的外部价值和影响力;具有将创新放在社会运行的系统价值当中的意识和视野,同时兼具包容性和可持续性。
二、基于创新的系统观构建科技领军人才培养的底层逻辑
以国家战略需求为牵引培养科技领军人才,重点在于培养和积累人才的创新能力,通过人才创新能力构建和持续积累国家技术能力。人才创新能力的养成离不开科技创新的实践,在高水平科技创新实践中培养高层次科技创新人才,这是培养科技领军人才必须遵循的规律。
2.1 提升国家技术能力是领军人才培养的根本目标
技术能力是一个组织(包括国家和企业)能够有效使用科技知识,并创造和抓住技术变革机会的能力。国家投资教育、培养人才,本质上是为了持续积累和提升国家技术能力,为国家打造尚未具备的先进生产要素和生产能力,所谓“投资教育就是投资未来”。培养技术能力需要体系化、连贯性的政策设计,通过公共政策支持教育和人才培养,在整个政策体系中具有格外重要的作用。
技术能力的获得和积累不仅需要来自学校教育的符码化知识,更需要来自创新实践的缄默知识。在实践中培养创新人才,是通过“干中学”的过程获得缄默知识,并在符码化知识与缄默知识之间、科学研究与工程实现之间建立起转换能力。
前瞻性地建构“国家技术能力”,在通过创新实践培养人才和通过人才实现国家创新战略之间,建立起一个微观的解释机制。在不同技术经济范式下,国家技术能力培养的重点不同,从而形成了不同的大学与企业和产业界关系。在现代工业技术主要是以科学为基础的技术背景下,技术能力的获得和持续积累不仅需要大学,更需要企业的合作与支持。
2.2 大学与企业互补协同是领军人才培养的应有途径
工业革命以来,在不同的技术经济范式下,大学对产业技术进步扮演了不同角色。当前,科技革命日新月异,人工智能技术发展方兴未艾,相对于大学,大企业实验室在获得巨额研发资金资助、面向即时的科学问题、大算力和大数据的规模化支持、跨学科研发队伍等方面,展示出更高的创新效率。这些新的趋势又在引发或“倒逼”高等教育的范式变革,促使看待高等教育的视角移向更广阔、更丰富的社会场景。大学作为学科建构者的职能角色,以及大学作为创新系统中关键主体的功能内涵,都应当被放置在与作为创新主体的企业的关系建构中重新定位,应在实现整个社会创新发展的价值导向下,来思考高等教育改革的方向。
2.3 创新的系统观是科技领军人才培养的必然遵循
立足技术经济范式和国家战略导向,强调多主体协同培养科技领军人才,这是科技领军人才培养系统观的具体表现。
这种系统观首先体现在对科技创新活动,从前沿研究到成果转化及产业化的通盘谋划上,能够将科学研究的成果转移到市场关系当中来,以实现创新的经济和社会价值。
同时,人才培养的系统观还体现在应将作为人才培养主导力量的高等教育系统,放进整个国家创新系统的运行当中来看待。高等教育系统是国家创新系统的构成要素,其演化应遵循创新系统整体的逻辑和价值指向而不能孤立发展。明确国家创新发展战略并形成共识是提高国家创新系统效能的前提,应以国家优先发展的重点方向/领域/事项为导向,布局科技和教育体系,针对性地开展人才培养。
三、我国科技领军人才培养面临的结构性问题
我国科技领军人才培养近年来持续引发各界热议。一方面,从数量来看,创新驱动发展战略提出以来,我国科技创新人员队伍在总量、研究与试验发展(R&D)人员全时当量(图1)和理工科研究生培养规模上都迅速扩大,与发达经济体的差距持续缩小,这为培养科技领军人才奠定了数量基础;但仍存在明显的科技创新人才不足问题。例如我国全部R&D人员中的R&D研究人员占比,以及万名就业人员中的R&D人员和R&D研究人员数也明显低于创新发达国家(图2)。
图1 我国R&D人员和R&D研究人员规模(2013—2022年)
图2 R&D人员规模与投入强度的国际比较
数据来源:《中国科技统计年鉴2022》;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主要科学技术指标”,2023年3月。OECD国家数据更新时间有差异。
在人才质量上,关于顶尖人才稀缺的“钱学森之问”屡被提及,有关政策文件和相关举措持续出台,但发挥的实际作用差强人意。我国现有科技人才队伍尚未完全发挥对创新发展的基础性、战略性要素作用,存在科技创新人才不适应高质量发展需求的结构性偏差。
3.1 人才培养的导向和目标滞后于科技创新趋势
目前在研究生培养中,普遍存在着科研以发论文为导向、跟随国外期刊杂志定选题的研究盛行、研究成果无实用价值、教育与实际创新场景严重脱节等问题。如果科技领军人才培养不面向真正的创新问题需求,那么具体实践中的诸如学科设置、课程开设、科研选题、学术评价等操作性问题仍会按其惯性运行并有可能相互加强,长期“锁定”在旧范式的逻辑下。
例如,在学习内容的设计上,为什么学、学什么,这是对未来领军人才培养提出的首要问题,但尚未形成清晰共识。又如,我国专业学位研究生教育在培养路径、课程设置、考核方式上,与学术学位研究生高度趋同。人们尚未摆脱工业化时代“工程技术人才”就是“实用型人才”的固有思维,也还没有真正建立起有关当前科技创新中科学、技术、产业和工程之间关系的认知框架。
3.2 人才培养的主体单一,尚未形成多主体协同育人机制
我国以高等院校为主导的人才培养格局,难以及时响应作为科技创新主体的企业对创新人才的需求,也难以有效适配“战略导向的体系化基础研究”“市场导向的应用性基础研究”对人才的需求。
从育人主体的角度看,高校教师普遍缺乏深度参与企业研发活动的能力与积极性,难以实质上建立与企业共同培养学生的合作关系。
从用人主体角度看,当前我国企业面临严重的创新人才匮乏,企业参与人才培养,目前还存在明显的制度壁垒,缺乏身份的合法性;在很多形式各异的联合办学或者“产教融合”的实践中,企业通常只发挥提供短期实习场所的功能。
从国家支持科技创新的角度,我国在以往科技和产业双线追赶的发展历程中,形成并固化了以大学为主导进行科学研究和以企业为主导开展技术开发的隔离局面,同时,校、企互不“通约”的人才互聘机制、考核评价体系,亦是造成产教融合不畅的重要因素。
3.3 高教资源布局集中且定位同质化,无法满足多样化人才需求
高等教育支撑创新发展,要求在空间布局上体现“差序格局”,以更好地实现大学对地方经济发展的回报,通过发挥大学在知识生产、创新资源集聚等方面的作用,提升区域创新水平。但我国的高端科教资源具有在少数地域集中的特点,已经越来越不适应科技创新多点爆发的需求。
同时,我国高等教育体系的内部构成高度趋同,“双一流”“研究型”成为高校普遍追求的目标。一个国家的高等教育体系在布局上应体现出针对人才培养目标的“连贯异质性”,而不应仅以追求人才培养的“高端”和“精英”作为指挥棒。
四、从底层逻辑看我国培养未来科技领军人才的策略
4.1 以国家战略需求为导向,系统设计科技领军人才培养制度框架
(1)顶层设计科技领军人才培养的制度框架
依据国家创新发展战略,系统布局教育、科技、人才一体化发展的目标任务,明确科技领军人才培养的内涵、目标、主体和培养模式等,统筹发展规划、政策措施、项目平台,以及管理和评价机制等,为科技领军人才培养设计“路线图”。
(2)改革完善科技领军人才培养必需的体制机制
健全实现教育科技人才统筹发展的制度基础,对一体推进中的各类创新主体职能,做出差异化定位。
(3)以国家战略性科技计划、重点科学项目和重大科学装置等为依托,协同布局领军人才培养和战略任务实施
通过创新任务培养人才发现问题、定义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培养人才系统理解、设计和把控创新过程的能力,以及在跨界创新中的合作能力。
4.2 加快创新系统转型,优化科技领军人才培养的制度环境
(1)加快建设包括研究型大学、科研机构、科技领军企业等国家战略科技力量协同培养科技领军人才的育人机制
制定鼓励企业参与办学和以多种方式培养创新人才的政策框架,推进以大企业为核心的企业人才培养制度,发挥企业作为有组织的产业创新载体的优势作用,将国家高等教育体系和职业教育体系的课程、教学人员和经费等要素融合,建设高质量的技能形成体系。
(2)进一步支持企业提高科技创新能力
塑造企业深度参与人才培养的前提条件,畅通和保障企业实质参与国家和区域战略性科技任务的渠道。
4.3 推动高等教育改革,夯实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强的人才基础
(1)改革学科设置管理方式,健全人才培养学科领域与科技创新前沿的快速响应机制
允许办学主体自主前瞻规划、超常布局当前和未来科技创新急需的学科专业,培养国家战略人才和紧缺人才。
(2)鼓励探索本博贯通式长周期人才培养新模式
进一步支持本科生进入校内外各类实验室开展科研实践训练计划;鼓励有条件的高校与科研院所、企业联合,深入实施人才早发现、早培养、早使用的长周期培养机制。
(3)加快建立企业和其他社会力量协同培养专业学位研究生的制度
建议参照我国企业博士后科研工作站管理办法,制定在企业建设研究生培养基地的指导性文件;在符合条件的企业,试行需求导向的专业学位研究生名额分配机制,部分增量招生指标直达企业,由企业自主选择合作高校,共同完成招生、培养和学位授予工作。
吕佳龄 中国科学院科技战略咨询研究院创新发展政策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研究领域:科技创新政策、财政科技投入等。
王 颖 中国科学院科技战略咨询研究院研究员,中国科学院大学公共政策与管理学院教授。主要研究领域:科技政策、学位与研究生教育、计算机视觉和工程计算软件等。
文章源自:
吕佳龄, 赵超, 吴仲琦, 等. 自主培养科技领军人才的底层逻辑与策略. 中国科学院院刊, 2025, 40(2): 239-249.
DOI: 10.16418/j.issn.1000-3045.20241124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