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那个社交媒体关掉,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二十多年前,中国工信部曾推动过一项颇具争议的计划——要求在全国销售的个人电脑上强制预装“绿坝·花季护航”。这款软件宣称能够过滤色情内容、屏蔽不良网站,并为未成年人提供“安全上网保护”。
随后,绿坝被安全研究人员发现存在严重的隐私与后门风险,引发舆论反弹。最终,这款许多80后90后都熟知的软件,在强烈批评声中迅速退场。
彼时,外媒还以“洪水未退、绿坝先溃”来形容这场试图全面禁止的闹剧。但时隔二十年,国际舆论却来了一次大掉头:最近,澳大利亚落地了一项针对未成年人的“一刀切”社媒禁令,反而成为了“遥遥领先”的象征,政府对此毫不掩饰地感到自豪。
这项号称“史上最严、全球首例”的禁令于12月10日正式生效,最令人瞩目的,便是禁止所有16岁以下的未成年人都拥有或维持社交媒体账号。澳洲网络安全部(E-Safety Commissioner)公开的首批受限的名单中, 禁令几乎囊括了欧美年轻人使用的全部主流社交媒体,包括TikTok、X和Instagram在内。
若相关公司不能阻止,将面临最高4950万澳元(约合2.32亿人民币)的罚款。
如果你曾在社交平台上刷到过这条新闻,那么算法可能已经随之送上不少澳洲家长的真实吐槽:禁令是好的,但执行起来形同虚设。孩子甚至不需要花什么心思——天生长得着急,13 岁也能轻松刷脸过审。
总之,“一刀切”的禁止显得欠缺“言论自由、尊重隐私”的西方风格,技术手段也显得颇为古老,但目前丹麦、马来西亚等多国政府都将澳大利亚作为典范,考虑在本国制定类似法规。
这种转变,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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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媒禁令的落地并不像灭霸打响指,而是在生效之日前就开始渐渐显露影响,因此提前就给人留下了“没什么用”的初印象。
一周前,Meta就在澳区的Facebook、Instagram和Thread开启了年龄验证通道,并移除了44万个青少年的账号。而截至本周三,TikTok也停用了约20万个账户,未来几天还将有“数十万”个账户被封禁。据估计,受该法案影响的儿童将有约100万人。
也有人提前发出了告别贴
Mina生活在悉尼,她13岁的儿子在这Instagram和Thread上都有账号,但却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 因为全班孩子都会用VPN。她告诉我,用儿子的话说,“大家只是有点烦”,如此罢了。
十几岁,恰恰是“大人不让做什么,就非要做什么”的大好年纪。禁令当前的青少年们,早早找好了各种办法。
TikTok在一份声明中表示,将结合技术和人工审核来检测用户年龄,因此目前简单地选择“是”后仍可正常使用
这些简单的小手段,让所谓的“最严禁令”显得像一个笑话。在很多方面,它也显得仓促而草率。
如果嫌VPN和糊弄刷脸麻烦,青少年总还能当一把数字难民,转战其它平台。据Sensor Towers数据,前段时间澳区App Store的应用商店榜上,一个鲜为人知的社媒Yope直接从三百位开外一跃到了榜首;排第二的,则是字节跳动旗下的Lemon 8——这款与Instagram对标的应用,此前只能在二三十位徘徊。
这印证了反对者的担忧:禁令通过动态拉清单的方式要求平台自查,那么总会有新平台先一步冒出来,把监管变成一场打地鼠的游戏。
Tik Tok refugees的风波为小红书打开了国际知名度,如今也能看到一些澳区的华裔“移民”
此外,法规只要求确保16岁以下的未成年人不能拥有或维持账户,这带来了相应的漏洞:在Youtube和TikTok上,用户在登出状态下仍然可以滑动观看并分享短视频。
卫报记者用一部“白板”iPhone做了个实验,发现登出状态下,平台算法反而会源源不断地送上更多少儿不宜的内容,诸如新纳粹颂歌、博彩广告、反移民集会、阴谋论……
对此,澳大利亚网络安全部的回应显得有些空泛:推荐功能可能仍会运行,但平台不得“破坏法律的意图,或让年轻人接触有害或不适合年龄的内容”。
未登录的TikTok用户,能看到的有左图中一段博彩公司的AI生成广告,以及中右图里的反移民集会
另一边,不少对禁令有效性的质疑也源于其惩罚力度不足。有业内人士指出,罚款即便开到上限,对于科技公司来说可能也不过是“洒洒水”的经营成本。例如单就Facebook一个平台,不到两个小时的全球收入就能覆盖这一罚款。
这相应地带来了另一个问题:既然法律已经要求社媒对16岁以下的未成年人关上大门,那么平台就更没什么必要去完善平台上的青少年保护机制。已知现行的技术手段根本拦不住青少年,那么冲浪误入深水区的几率只会不减反增。
有家长抱怨,禁令直接干废了Youtube的家长控制功能
此前欧美传统中,父母是保护未成年人的第一责任人,因此在互联网的使用上,往往采用家长负责的“软性指导”,例如提供家长控制工具、推行分级制度。
而这次澳洲的社媒禁令之所以被称为“最严”,关键在于它彻底取消了“家长批准豁免权”——未成年人只要未达年龄线,无论父母是否同意,都无法注册使用。不过,违规本身并不追责家长或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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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成年人保护责任的转移,源于家长们的“敌人”从游戏变成了社媒。
细看澳洲网络安全部列出的清单,可以把靶子更精准地定位到算法。例如Roblox和Discord,虽然同时有游戏和社交的属性、在年轻人中大受欢迎,也令不少家长很头大,但并不在被禁之列,原因在于它们并没有依托算法无限滚动的信息流。
法案里甚至明确把游戏除外
负责推动社媒禁令落地的通讯部长安妮卡·威尔斯曾在公开讲话中,把算法类比成毒品,因其设计就是为了使人成瘾,对于发育未全的青少年,社媒就成了网络欺凌的温床、焦虑情绪的放大器、信息茧房的缔造者、同辈压力的传播渠道以及潜在不法分子的工具。
这或许并非耸人听闻,早在2017年,Facebook前总裁就曾在一次公开讲话中表示,平台的设计本意就是利用人类心理弱点,靠随机的多巴胺刺激最大化占据用户的注意力。
游戏里,玩家至少还是内容的消费者,而在社媒运转中,用户却是平台最大的资产。在这一基础上再谈青少年保护,就构成了一套“设计社媒算法的科技公司唯利是图,危害青少年”的叙事。
在澳大利亚,大部分家长们面对这样的说法,都会毫不犹豫地跟一句“社媒太坏了”。民调显示,在禁令生效前夕,有77%的澳大利人都对其表示支持,许多家长接受采访时毫不掩饰地谴责科技巨头的不作为,“早该管管了”。
这种舆论的弥漫和形成,可以追溯到去年5月,澳洲最大的报业集团NWSA发起了一项名为“让他们做孩子”的社论运动,首先从民间提出了禁止16岁以下青少年使用社媒的主张。
随后,NWSA旗下媒体通过采访家长报道了多起社媒引起的惨案:他们的孩子因社交媒体上的霸凌、裸聊诈骗而自杀,或被算法困入身材焦虑的信息茧房,厌食症加剧而离世。
这些痛失孩子的家长,成为了禁令坚定的支持者
不过最终直接撬动立法流程的,却并非悲剧性的事件的累积,而是始于一本书。
根据路透社报道,澳洲社媒禁令的推出,肇始于一位州领导人阅读了美国心理学家乔纳森·海特的畅销书《焦虑的一代》,这本书的核心观点是,“高度依赖手机和社交媒体,造就了Z世代高发的精神危机,孩子们应该远离网络,多在现实中玩耍”。
受此书启发,该州迅速落地了针对14岁以下儿童的社媒禁令,由此引起了联邦政府的注意。6个月后,全国性的禁令就在澳洲总理的大力推动下迅速问世了。
值得注意的是,自《焦虑的一代》出版以来,有多位心理学家和研究者指出它的因果推论过于简单,忽略了大量混杂的重要变量,例如经济压力、社会环境变动、疫情、学业压力、家庭变化等。
但它的影响力仍然势不可挡——某种意义上,它击中了家长们真实的脆弱:他们也同样是“焦虑的一代”。
全面禁止的背后是焦虑的全面爆发,而这并非澳大利亚独有的现象。新加坡数字发展与信息部今年的一项调查显示,大多数家长认为自己有责任引导孩子的数字习惯,也有九成人已经采取了措施,但只有37%的家长认为自己有信心能负好责任。同时,超过半数的家长希望政府能够提供更多支持。
在家长们看来,自己要面对的不光是一个管不住的孩子,还有小小的发光屏幕里,随时可能吞噬注意力、情绪和社交的算法黑洞。
于是,在全球舆论层面,“政府该管管社媒”变成了超越国界的共识。
在舆论压力下,各国政府也开始了行动。今年,不仅有英国、欧盟就制定了类似的数字安全法规,美国也开启了一场审判,汇集了数百起家长和学区的索赔,指控包括Meta、TikTok和YouTube在内的多个平台设计了令人上瘾的机制,并明知故犯地掩盖了伤害。
这场审判中,扎克伯格被要求亲自出庭作证
而在澳大利亚的激进的全面禁令引发全球关注后,马来西亚通讯部长就在记者会上表示,正在制定相关的法规,确保社媒平台不允许13岁以下的用户访问。丹麦也宣布达成协议,禁止15岁以下的未成年人访问社交媒体,并可能在2026年中立法。美国类似的呼声也随之越来越高,共和党人和民主党人开始一致推动《儿童远离社交媒体法案》进入国会。
对于未成年人使用社媒的焦虑,可以说是环球同此凉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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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澳洲,政府多少也意识到了舆论似乎有些过于汹涌,多次试图降低大众会对该法案一夜之间解决所有问题的期待。
不过与此同时,更多支持者,例如通讯部长安妮卡·韦尔斯,却着力渲染着一副理想化的新现实:12月10日那天过后,孩子们会立即神奇地放下手机,或是在阳光下欢笑着踢球、玩耍,或是拿起一本恬静的书,或是和家人朋友进行面对面的深入交流,或是开始兴致勃勃地尝试学习一门新语言。
对于这样的愿景,一名12岁的澳洲女孩给出了简明扼要的评价:“白痴。”
在《华尔街日报》的采访中,另外一名女孩提出了自己的困惑:你在16岁的时候能工作,能申请学习驾照,为什么就不能有社交媒体呢?
与智能设备相伴成长的Z世代,是所谓的“数字原住民”,他们认识世界与认识自我的方式都已被数字化深刻重塑。指望全面禁止在短期内创造奇迹,反而忽略了现实中那些立刻就能看见的反效果。
前文提到的家长Mina跟我说,她的儿子所在的学校里,一个年级里整个亚裔族群加起来才只占了不到10%。 对孩子来说,华人家长最看重的“学习好”没什么意义,还是得靠孩子感兴趣的共同话题才能融入社交——要么运动,要么游戏,甚至是社交平台上的一个梗。
一位心理健康服务机构的负责人表达了类似的担忧,他指出在澳大利亚,有73%的年轻人通过社交媒体寻求心理健康支持,尤其是对于性少数群体而言,如果剥夺社媒平台,相当于一下子抽走了他们的支持网络,会让那些弱势的孩子们更加孤独。
前澳大利亚网络安全部的儿童专员则坦言自己惊讶甚至沮丧:多年来,她一直游说政府加强儿童的网络保护措施,却没想到最终他们选择的是如此粗暴的工具。就像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在一份声明中警告的那样,这项禁令可能会鼓励儿童访问监管较少的互联网部分,并且会在孩子在单独上网时失效。
这种监管力度和关注,本来可以用来探索其它更好的办法。
来自青少年的声音,尖刻地指出了“一刀切”是一种“懒政”。倡议组织“数字自由计划”联合两名15岁青少年,共同向澳洲高等法院提出诉讼,其中一位原告 Noah Jones直言:“我们对一个偷懒、从未投资孩子数字安全教育,却一味禁止16岁以下青少年上网的政府感到失望。”
青年媒体6 News的创始人莱昂纳多·普格利西一直公开反对该禁令,11岁时他通过Youtube创办了自己的在线新闻频道,因此认为禁令会导致年轻人只能看到居高临下或盛气凌人的新闻,而失去自己的声音
即便抛开这些“戒断期”里可能的阵痛,更大的问题仍未被回答:剥离社交媒体之后,成年人究竟将孩子们拖入了怎样的现实世界。
不少家长向我提起,隔三岔五就能在澳洲媒体上看到青少年自杀的新闻,印象最深的一起发生在去年——但与社媒并无关联。当时,在悉尼一所著名的女校Santa Sabina College,一名12岁的女孩夏洛特因被同学霸凌而自杀。早些时候,该校的一名职员也在提起辞职后自杀,生前抱怨校园欺凌文化已不可忍受。
澳大利亚青少年心理健康研究所主任曾无奈地表示:“澳大利亚的校园欺凌发生率位居世界前列。”社媒确实放大了霸凌,但对未成年人关掉社媒,长久存在的霸凌文化也不会凭空消失。
澳媒报道中,夏洛特在自杀前曾用手机联系自己校外的朋友
再把视野放大,现代化早已切碎了孩子的现实玩耍空间,智能手机因此才趁虚而入。
美国心理学教授彼得·格雷长期研究社会环境对儿童发展的影响,他的观点更像是把这场争论重新拨回到起点:过去几十年,城市化的飞速发展带来了家长对治安问题的过度担忧;家庭和学校的安排更强调学习、保护,使得儿童自发探索的“第三空间”逐渐消失,生活变得过度受控、缺乏自由。
换句话说,孩子之所以沉浸于社交媒体,是因为现实世界没有足够机会让他们独立、自主地玩耍和互动。
例如在全世界都紧盯澳洲的时候,人们好像都忘了,中国已经“超前”了不知道几个版本。国内的现状,似乎恰恰可以构成《焦虑的一代》的反例:学校普遍不准带手机,家长将网络视为洪水猛兽、只给孩子一只电话手表,平台以防沉迷和青少年模式限制使用时间……
学校、家庭和社会确实是在尽全力推迟和限制孩子们玩手机的时间和场合,但青少年心理疾病的患病率只增不减。
我们需要承认,童年并非是在社交媒体的单维作用下被重塑成今天的样貌。孩子们在阳光草地下奔跑玩乐的美好时光,无法靠单纯禁止社媒,就能从现代化的洪流里打捞回来。
如果现实世界没有改善,禁令或许只会被绕过或者造成抵触。
在即将推行类似法规的马来西亚,有人便因学业压力而担心未成年的妹妹出现心理问题
澳大利亚这道禁令到底会成为全球的“标杆”,还是仓促落幕的实验?答案恐怕得放到更遥远的未来才看得清。只是每一次关于孩子、关于教育的试验,都需要近乎残酷的时间来证明成败。成长来得太快,世界却总是慢半拍。